口述史:访抗战老兵赖学高

2024-04-01 19:42 刘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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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以下基本是老战士赖学高自叙,本人仅作个别目标性提问及知识性补充,整理后谈话顺序有调整,可能有遗漏之处,但无任何添加成分。采访时间:2011年。

赖学高,生于民国15年(1926年),今年85岁,抗战期间曾任国民革命军第七十九军通信营士兵。


赖学高(刘敏摄)WechatIMG27481-3.jpg


★当兵前的那些事:

我是十六岁那年被抓壮丁去当兵的。当时在大由河斜村里做木匠,师傅是兴国院(县)人,他自己说,曾经是头番红时候兴国的副县长,红军离开后怕被还乡团追杀,就跑到石城来做了木匠,解放后在屏山秋口离世,1950年我回乡后曾经去找过他,但那时候他已经离世了。

我父亲那时候喜欢***,又做了秋溪的乡苏主席,头番红的时候经常做派工,工作很难做,得罪了很多人。红军离开后,还乡团回来,把我父亲抓到龙岗区打了一夜,后来用很粗的绳绑了他在横江黄泥排,挖了个湖垆(泥坑),生埋了。那时候我8岁,但是这些事已经记得很清楚了。第二天让我们家去收尸的时候,挖起来一看,身上没有刀迹,也没有枪迹,所以知道肯定是生埋掉的。说来也是他命该死,算命的说有三年乌蝇命冲他,“脑向西脚向东,死在半岭中。”据说,我父亲死后还曾经掐死过一个曾经参与捕杀他的人,那人晚上去打鱼,到我家来拿渔网,本来说不给他,听到一个人说“借给他”,第二天,就听他们说这个人被我父亲掐死了。

那一年,我还记得就是秋溪的各个祠堂都做了医院,里面都是广昌下来的兵。

苏区时候也是乱杀人,打AB团,两人不能聊天,一聊天就可能说你们是AB团,杀掉了很多人。有时候抓去的被打得不得过(很难受),就反咬一口,说抓他的就是AB团里的上级,这样就把抓他的也牵进去弄死。都是没办法的事,那时候的命也不抵钱。生死都无所谓的。(红军走后)结果田岭都荒了,人生在世就是一朵花。到现在我已经经历了7个大劫,解放前2个,解放后5个。那时候的社会真是说不清楚,我曾经卖过一对牛婆带子,买到的盐就享(饷?飨?)了一餐麦菜(莴苣)。

战争的残酷:

我们石城那时候抓到的壮丁有150多人,集中在县里,结果伙食钱被他们一层层的克扣,加上买菜的也总要赚一点,到我们嘴巴里吃的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当时一起去的有个二流子,卖壮丁的,又一次我们几个说要一起离开部队,其实只是说说而已,结果他就跑去报告长官了,结果把我们几个关起来打得要死,解放后,我特意到处打听,结果在东华山脚下找到一个,见了我哭了一个多小时,屏山,石田也有,一共有四个,其他的据说就全部战死了。

在湖南平阳(音)训练了一个月后,就被带到月脚湖(音),后来又到公安、衡阳、长沙,后来又去桂林,从云贵进四川。

打长沙常德的时候,我在第15营,那时候都是准备死的,根本没想到过会回来。

当兵的苦别人是想不到的。行军的时候每人要背四袋米,每袋16斤(那时候一斤等于16两),还有枪支弹药和衣服被席。我们用的枪都是美国造的冲锋枪,还要背六排子弹,每排150个,六个手榴弹。因为我们是通信兵,所以还要背二十多斤的信号枪,这个信号枪最重了,有20多斤,还有24个子弹,信号枪可以装五发子弹,子弹的颜色也有五种:红黄白蓝黑。不过,我们一般每天行军的路程不会远,只要走60里。不过有一次,我们从桂林走到天河(音),又从那儿走到葫芦(音)那儿是广西云南湖南贵州四省交界的地方,那次走得太累了。云贵高原上很多山寨,他们赶圩什么的都是一两百人同去,身上带着自己做的枪弹,我们如果从那儿过境,都要先和他们打好招呼,否则就不让过的。还有一个地方,走了头两百里路,吃的全是糯米。

我们在训练的时候,都是带到山上去练的,练日语和练拳术,我们练的都是一招制胜,出手就要见效,有个练铁头功的,一头栽过去真的可以把牛都栽死。由此要和我作对,我想,行(HENG含)得恶意来,就总哇你娘辛苦养了你,不行恶意吧,你就实在是少教条(教育)。我站在树边,他一头犁过来,我一闪,他撞到了树上,差点把命都丢掉,那以后别人就和他说,惹谁也不要惹某人(我)。

打仗当然是很残酷的。在湖北叶家河(音)的时候,我们部队准备吃饭,全部是鸡肉和猪肉,我就用口盅装了一口盅,也是我们石城人的**说,不要装,怕有命装了没命吃。结果大家刚吃几口,日本人就开始进攻了,我们赶紧开始打仗,等到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吃饭,老乡就说,快把你装的肉拿出来吃,再不吃就怕吃不上了。没想到,我一拿出来,鬼子的飞机就投弹了,人倒是没死,但口盅里铺满了一层泥。没办法啊,那也得吃。说到吃,我们有一年,湖南平阳(音)的时候,有一年没打什么仗,就种烟,结果,就要收烟了的时候,有命令调走了我们部队。可惜了。

日本鬼子很坏的,现在说什么“和和和”,我说就要“和”到日本鬼子冇人种才好。你们不知道日本鬼子有多坏,现在电影里的基本上是假的,我们打仗一路看到的被日本鬼子杀害后的尸体满地都是,有被轮奸死的,有的小孩子还小,日本人就把刺刀捅进孩子的屁股里,然后甩死。抓到我们的士兵就活活的用刀割死,我们也俘虏过他们,都是很友好的对待他们。有一次,我差点被他们抓住,那是在贵州的时候,三个浮桥,就是两艘两艘小船连在一起的那种,被他们的飞机炸断了,死伤了无数人,我也掉到了河里,差点被日军抓到,我故意往日军队里走,他们用日语问我是“什么人”,我就用日语回答是“自己人”,那时候我们通信兵都有两套衣服,军装和便衣,还要学日语和学打(搏击术),那样才逃掉了。

有次打仗,25个人绊倒了地雷,除了我全部都牺牲了,至今脚上还有弹片,前几天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我脚里有块铁,就是那块弹片。地雷是三次长沙大战时候,日本人要失败了,往后撤,我们进攻的时候踩到的。

我们的军长

★脱离部队:

等到日本人宣布投降后,我们想,老军长都说过,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就决定离开部队,团里怎么会批准退伍呢,只能偷偷的走。我们是在西藏的参谭云(音)脱离部队的。我们一起走的是9个人,他们都是湖北的,那时候我年纪也小,就一个一个的送她们回去。最后一个是公安人胡新发,那时候我病得要死,十分猴(特别的想)水酒食(吃,喝的意思),但是那儿没有水酒卖,只有白酒,我就叫他们去街上买了那个酒饼(发酵的)和糯米,自己酿了一桶,那酒一喝啊,冇咁甜啊(没有比那更甜的了),真是死了都抵(值得)。

脱离部队跑到宜宾大*(?)村后,那儿有个五子石,我们是9个人一起跑的,部队上就派了一个连的人来追。结果我们总是顺着他们来路朝相反方向跑,所以一直没有抓到,那时候要是抓到的话是要枪毙的。在那儿的时候,还有一次差点送命,我们和撑船的说好了,给他2两金子送我们过河,结果我们把手上原本戴满了的金戒指都捋下来给了他,他到了河中间又把我们撑回了岸,因为河对面就是我们的部队,过去了的话是绝对送死,他天天撑船,知道那个部队。

在湖南的时候,帮会很厉害。我们那时候有8个人,7个都死掉了,因为她们嫖了当地帮会的人的人。我就和他们几个说,黑帖都送来了,你们还不走。帖子有三种,红的,黑的,蓝的,红的是欢迎,喝酒吃饭送盘缠,黑的是叫收帖人自己挖坑自己跳,蓝的是不欢迎,请自己走人。结果他们几个就那样没(MO无声的消失)掉了。那地方,包括进屋入座喝酒都是有规矩的,稍不留神不是笑话就是误会,甚至会出人命,所以,当团长的到了那要说自己当的是班长,要是当排长的喜欢说自己是团长,那就麻烦大了。

我脱离部队后,有5年是在湖南做生意,不过我一般不大和他们打交道,俗话说“识人多,烦恼多”,直到一年,有个地理名师,也会卖药和看相的,他的老婆儿子都被日本人弄死了,他对我说,可以转屋家(家里)了,初三动身,十三到家,到了家门口还会跌一跤。结果真是那样,我从初三行(读HANG,走)到十三,到了家里的时候,还被区里的拦住了,他们都不认识我了,问我是干什么的——这就是跌一跤了。

★其他:

我们属于秋溪上祠的长房,历来都是属于较强的,但在头番红和解放初打地主的时候,差不多有7成人被打成了地主,从那以后就一直弱到现在,也再没有人愿意出来理事(管理事务)。(19)50年我回家以后,本来我想把那些弄死我父亲的人全部杀掉,那时候没什么没见过,但被我母亲制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俗话说,人无两套死,债无两次还,慢慢地我的想法就是,有饭吃便好,官就不要当。本代好未必下代好,到了三代又会如何呢?还有就是不要记人的仇,口水吐在脸上自然会干,断了手脚骨还可以连转去。

我是向爹学的武(术),在河斜抓我壮丁的时候,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师傅,那几个来抓我壮丁的村里人,我两下就可以将他们搞死,我爹是从尾房卖到长房的,他的武术向我伯父学的,伯父是当时石城广昌瑞金长汀四县的教头,六十斤的练武石至今都还在。我伯父他们几兄弟,庆华庆麟生勤,庆华(庆麟?)那时候多风光啊,花轿进人花轿嫁女,我婶婶那时候多标致(漂亮,俊俏)的人,结果到了最后还是孤老而死。

人生就是净空两字。秋溪没有出过什么大和尚,道炳法师?他是我的师傅,至于他,用句古话叫做“不知我者谓我心忧,知我者谓我何求。”

净空法师是高僧,现在又有个金菩提,是释迦牟尼佛转世的,他的名字是佛祖给他起的,他的袈裟是观音菩萨给他的。我前几年也印了千把本经书在街上发给有缘的人。

附部分资料:

      ★第七十九军

      19379月成立,夏楚中为军长,该军曾参加淞沪会战。辖第九十八师,师长原为夏楚中,19381月第五十三师一部并入该师。2月莫与硕继夏为师长,5月王甲本又继莫任师长;第一O八师,师长为张文清.该师原隶属第六十七军。第六十七军在淞沪会战中伤亡惨重,19381月第一O七师残部并入该师,并转隶第七十九军;第七十六师,该师原隶属张钫第二十路军,师长原为张钫。193711月王凌云继张任师长。该师参加淞沪抗战,1938年隶属第七十九军。

    19393月辖第九十八、第七十六、第一一八师.参加过南昌会战、三次长沙会战和1939年冬季攻势作战.19398月第七十六师改隶第九十二军.19406月暂编第六师归该军指挥;19433月免夏楚中军长职,王甲本署任军长,19446月实任.王在衡阳战斗中阵亡,是月方靖任军长.1939年该军隶属第十九集团军,19404月前曾一度隶属第十五集团军.尔后改隶第六战区,后又隶属第九战区、第十九集团军,第二十集团军.1943年下半年隶属第十集团军.尔后隶属第二十七集团军、直属军事委员会.第九十八师,师长王甲本.19423月向敏思接王任师长.第一九四师,师长陈德法,1940年郭礼伯接陈任师长职:194210月龚传文接任师长.暂编第六师,1939年以湖南新编第一旅及新编保安团和第一二八师伤愈回籍官兵编成,以龙云飞为师长;194011月赵季平任师长.   

19465月由第七十九军整编成整编第七十九师,以原军长方靖任师长。该师原直属国防部,19474月改由重庆行辕所辖。辖整编第九十八旅,旅长向敏思,1946年由胡一接任旅长;整编第一九四旅,旅长龚传文;整编第二旅,旅长石祖德,1946年由沈开樾接任师长。

    19489月整编第七十九师恢复为第七十九军,军长方靖,归第14兵团指挥。序列如下:

    第七十九军军长方靖,副军长甘登俊,参谋长陈瑞鼎

    第九十八师,师长胡一,副师长詹扬清(代理师长)

    第一九四师,师长龚传文,副师长瞿慧春

    第一九九师,师长萧炳寅

    19492月该军军部及一部在湖北荆门被歼,方靖被俘。龚传文代理军长,不久实任。1949年夏该军由第一兵团转隶第十四兵团.经湘西向四川撤退,同年底该军在四川起义。所辖第九十八师.师长胡一,19496月朱声沛接胡任师长;第一九四师.师长龚传文。第七十九军序列如下:

军长龚传文,副军长胡一、萧炳寅,参谋长胡祥麟

     第九十八师,师长朱声沛,参谋长 肖树钧

     第一九四师,师长龚传文(兼),副师长瞿慧春

     第一九九师,师长萧炳寅(兼)

   

     ★王甲本,字立基,1900年出生于云南省富源县中安镇一军人世家。其父王国栋曾参加过1911年的云南重九起义和讨伐袁世凯等活动。1917年,其母病故,不久其父患神经失常症病逝。王当时在省立第三师范学校读书,父母双亡后,得家族中四叔王怀仁资助,到昆明考入云南讲堂学习军事,由此从军,戎马一生。他在28年的军旅生涯中,足智多谋,作战勇敢,身先士卒,身经百战,屡立战功,从排长始,逐级提升。抗日战争中任国民革命军第79军少将军长,为国家民族的生存,战死沙汤,以身殉国。

    ★日军从1939年到1941年间,先后三次对长沙用兵。王甲本率部三次参加长沙会战。

    第二次长沙会战时,98师担任朗犁一带的阻击任务。王甲本亲自指挥全师官兵阻击两倍于已的日军,并亲自投入敌阵肉搏,经两夜一日的激战,敌伤亡惨重。这次阻击战的胜利,打乱了日军的整个战略部署。会战结束后,他被提升为79军军长。

    194112月初,王甲本担任第三次长沙会战的外围总指挥。他将98师部署在霞凝港至捞刀河一线。刚布防完毕,敌前卫部队突然向我方阵地右侧进犯。第九战区司令部电令:外围军全力攻击敌侧背,迟滞敌军行动,支持主力集结长沙布防。王甲本立即调整外围的布防,并亲率292团绕至敌侧后,发起猛烈进攻。日军以为国军主力来了,全力反击。当敌发现中计后,国军主力部队已赶到长沙。5日夜12时,敌主力一部向捞刀河阵地攻击。他果断命令一营担任阵地右侧掩护,亲率主力迅速返回捞刀河增援。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他命岳麓山炮群近位轰击。宁可自己的士兵受损,也不让日军抢占要地捞刀河一步。在岳麓山炮火密集轰击下,前沿的抗日官兵虽然被炸死了一部分,但死伤列多的是日军,待增援部队赶到后,阻止了敌人的行动,守住了捞刀河,把会战前的主动权紧紧抓住。

     第三次长沙会战,成为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正面战场上少有的大胜仗之一,共毙敌3万余人。外围部指挥王甲本在这次会战中立了头功,以他的机智和勇敢,羸得了“硬仗将军王甲本”的荣誉称号。

     19444月,豫湘桂战役拉开后,正面战场上的许多国民党军不断溃撤,一退千里,王甲本所率部队没有退缩。至5月,日军已大举进犯湖南,79军才奉令南下,驻防在常德、湘潭一带。王甲本将军指挥79军及部分滇军、川军共5万余人与敌周旋,顽强抗击日军,减缓了国军的大溃败。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就歼敌万余人,在正面战场上引起了很大震动。

     8月初,王甲本率部解衡阳之围,但守军第十军军长方先觉(蒋介石嫡系将领之一)却叛国投敌了,只得后撤布防,沿途边打边撤,保护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转移。

91日,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冈村宁次派部分师团沿湘桂铁路两侧发动钳形攻势。国军79军奉令到湖南冷水滩一带布防堵击。

    97日拂蛲,王甲本在东安西南一村庄驻地接到报告:一部日军便衣队(乔装老百姓)千余人向79军部潜移,意欲包围军部。王甲本只带警卫排火速转移山口铺,令副军长甘登俊率直属部队跟上,不料,王甲本及警卫排先行到山口铺陷入日军重围中,全部壮烈牺牲。当甘登俊率直属部队仅用半个小时赶到山口铺东侧时,看到的是警卫排全体战士、副官吴镇和王军长的尸体,在他们的周围还躺着成片日军尸体。军长仰躺着,头部、颈部、胸部尽是被刀所刺的痕迹,两道浓黑的剑眉紧拧在一起,面部肌肉不规则地扭曲着,眼睛还半睁着,上牙深陷于下唇的肌肉,拉开他血肉模糊的双手,是变黑的血肉和白的指骨。

     王甲本将军与敌肉博身亡的消息传出,举国震动,激励军心民心,强烈要求团结抗战。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于1944117日发布了《追晋陆军中将》令:“故陆军少将王甲本,追晋为陆军中将。”其家乡为纪念他,曾将中安镇改名“立基镇”,还将镇上新创立的一所国民小学改名“立基小学”。

     198610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布了《革命烈士证明书》:“王甲本同志在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经批准为革命烈士。特性此证,以资褒扬。”

     王甲本将军牺牲时,由于军情紧急,未能很好安葬。湖南东安县山口铺芭蕉村战地民众将将军遗体掩埋在后山坡上,事经修整维护,至今保存完好。每年清明,该地老百姓都自动去为这位抗日将军扫墓。



该文转自刘敏撰写的《“老军长王甲本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访抗战老兵赖学高》一文。刘敏,石城县文联副主席,原石城县图书馆馆长。图片拍摄:刘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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